因一位女貨車車主11月14日的絕望之舉，河南永城正深陷輿論漩渦。

　　那天，因不堪忍受當?shù)芈氛瓦\政部門的“屢次罰款”，女車主劉溫麗喝下了農(nóng)藥。“買了月票/年票還要罰款”，“半年被罰近20萬”，“數(shù)百萬罰金流向何處”……都是這起全國性新聞事件的關(guān)鍵詞。

　　中國青年報記者獨家采訪了女車主劉溫麗，試圖還原她在那一刻的無奈選擇。

　　“罰了一次又一次，還讓人活不”

　　在距離永城市20多公里外的陳官莊鄉(xiāng)，已脫離生命危險的劉溫麗靜靜地躺在床上輸液。黑瘦到只剩80多斤，說話綿軟無力，只能進流食。她丈夫說：“已經(jīng)出院好幾天了，晚上(溫麗)還做噩夢”。

　　對這個剛從鬼門關(guān)回來的女人來說，恐怕沒有噩夢比11月14日晚，發(fā)生在永城市沱濱路附近的一幕更真實。

　　那一幕已舉國矚目。“當時要不是走投無路，誰也不會那樣。我們干運輸半年，被罰快20萬元了，撐不下去了?！眲佧惛嬖V記者。

　　如今的沱濱路上，已看不見執(zhí)法人員的身影，附近的“治超”執(zhí)法大隊院子里，也已人去樓空。但通過劉溫麗與三位目擊者的回憶，記者大致還原了事件經(jīng)過。

　　在劉溫麗的記憶中，那天，她與司機郭萬里同坐著豫N44116號拉石料的貨車，“躲到天擦黑了才敢上路，就是怕罰”。但事與愿違，據(jù)郭萬里回憶，當天下午約5點半，在康佳醫(yī)院路段，貨車被交通運政大隊的執(zhí)法車強行攔下，要車上人交錢?！耙驗檗k過(超載)年票了，沒交錢，他們就打電話叫公路局來查?！?/P>

　　幾分鐘后，公路局治超執(zhí)法車豫NGL169號趕到，強行把司機從貨車上拉下，奪去車鑰匙，隨后又打電話叫人。不一會兒，又來了一輛公路局執(zhí)法車豫NGL677號。

　　“我車老板溫麗就下車跟他們理論，溫麗說：‘上個月25號，剛罰過，說這個月不罰了，罰了一次又一次，還讓人活不？’”郭萬里回憶稱，“其中一個工作人員說：‘這我不管，你找領(lǐng)導去’?！?/P>

　　劉溫麗的哥哥劉懷洲在舉報材料中的描述，更加具體：“劉溫麗下車后說：‘你們上個月10月29日剛罰過3000元，停車場又收裝卸費、過磅費還有停車費等400元左右，已經(jīng)說了下個月不再罰了，為啥今天還要扣車罰款，還讓我們老百姓活不？’”

　　據(jù)一同被攔下的貨車豫N77893號司機陳某燦證實，當時雙方僵持了很久?！盁o論溫麗怎么求、怎么說，路政人員就是不讓走?！?/P>

　　“我們求情，求了四五個小時?！眲佧惛嬖V記者，“我跟司機一天都沒吃飯，身上就帶著300元飯錢。我想商量先放行再處理，給照顧一次，但無論怎么求他們，都說‘不交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走’?！?/P>

　　一氣之下，劉溫麗攔了一輛出租車，買回了一瓶農(nóng)藥。“溫麗給他們工作人員說：‘你們再逼我，我就死給你看?！ぷ魅藛T說：‘你喝藥，死了跟我沒關(guān)系，你死了我也不能放你的車走?！惫f里回憶稱。僵持間，劉溫麗喝下了農(nóng)藥。

　　劉懷洲出具的《病危通知書》顯示，11月15日凌晨，已被送往永城市人民醫(yī)院的劉溫麗“隨時會出現(xiàn)呼吸變?nèi)酢奶E?！薄?/P>

　　而在喝藥現(xiàn)場，目擊者均回憶，沒有執(zhí)法人員送劉溫麗去醫(yī)院?！皥?zhí)法車都開跑了，是豫N44116的駕駛員撥打的120電話?！彼緳C陳某燦證實，劉溫麗被送走后，大約十來分鐘，載著三位永城市公路管理局領(lǐng)導的執(zhí)法車，又來到了查車現(xiàn)場?！皽佧惖募胰藢?上)人說：‘我妹妹有個三長兩短，我就是告到北京，也要你們負法律責任。’這時從車上下來一個領(lǐng)導大聲說：‘你想上哪告去哪告’?！睋?jù)目擊者指認，上述3個公路局領(lǐng)導分別是季旭副局長、路政大隊長高永福和侯強。而高永福曾在事后對媒體解釋：“不知道車主喝藥?！?/P>

　　截至發(fā)稿，中國青年報記者從永城市交通運輸局和公路管理局獲悉，相關(guān)執(zhí)法人員均已停職接受調(diào)查。

　　“月票”、“年票”依據(jù)何在

　　回憶事發(fā)那一刻，劉溫麗說，她滿腦子里的念頭都是“生氣”和“委屈”。

　　“一樣都買了月票、年票，過了那么多輛超載車，執(zhí)法人員都不檢查，憑啥偏偏不讓我們過？”

　　幾位目擊者佐證了她的說法。據(jù)司機郭萬里和陳某燦回憶：“這時(指雙方僵持期間——記者注)，路上過了好幾輛大半輪，都拉100多噸。溫麗說：‘人家大車都能跑，我這小車怎么不能跑？’工作人員說，‘你看人家跑的，你咋跑的’?！?/P>

　　在劉溫麗的理解里，工作人員的話暗示著，買過的“月票”和“年票”不算數(shù)了，還要另外花錢“打點”?！拔覀?車主)氣得確實不行，因為上個月剛在那邊，(被)罰了好幾萬，這次心里承受不了。”司機郭萬里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，這樣剖析劉溫麗“心理崩潰的那一刻”。

　　何謂“月票”、“年票”？據(jù)郭萬里的說法，這是當?shù)刎涇囓囍髋c永城主管部門之間“心照不宣的秘密”：車主需要向永城運政、路政執(zhí)法部門事先繳納超限罰款的費用，分為年票、月票兩種。繳款之后就可以超載行駛，有效期限內(nèi)，不用再交罰款。從金額上看，給運政的是年票，3000元/年，給路政的是月票，3000元/月。

　　當?shù)剀囍飨蛴浾叱鍪镜臄?shù)張年票和月票顯示，表面看上去，它們并無“破綻”。

　　比如，某張年票的抬頭寫著“河南省罰沒收入統(tǒng)一票據(jù)”，時間是2013年8月18日，收款單位一欄寫著“永城市運管局”，繳款人是豫N××××，違法(章)事項是“未采取必要措施防止貨物脫落揚撒”，處罰依據(jù)是《道路運輸條例》第6章第69條第5款，罰款金額3000元，加蓋永城市道路運輸管理局公路管理局公章。

　　某張月票的抬頭也寫著“河南省罰沒收入統(tǒng)一票據(jù)”，時間是2013年10月29日，收款單位一欄寫著“永城公路管理局流動執(zhí)法大隊”，繳款人是豫N××××，違法(章)事項是《公路安全保護條例》第33條第1款，處罰依據(jù)是《河南省交通行政處罰裁量標準》第1章序號13，罰款金額3000元，加蓋永城市公路管理局財務(wù)專用章。

　　記者查詢相關(guān)法律條文發(fā)現(xiàn)，罰款依據(jù)無誤。

　　已在永城跑了6～7年運輸?shù)能囍鞑苘?化名)向中國青年報記者透露：“這些收據(jù)里，有些是當時貨車被抓之后開的，有些是提前聯(lián)系開好的，它們就相當于‘買路錢’。有了它，這個月運政和路政再攔你，就默認‘見票放行’了?！钡苘娡瑫r強調(diào)：“這只是一個‘潛規(guī)則’，遇到好說話的可以，遇到領(lǐng)導較真的，你一樣得受罰。”

　　而在劉溫麗眼里，每月向兩家主管部門“上供”3000多元，已經(jīng)算是買了個保險?！斑@錢我認了，但給他們看票了，還堅持罰錢，是不給我留活路?！?/P>

　　罰款去向何處？調(diào)查組正在查賬

　　在一些當?shù)刎涇囓囍骺磥?，劉溫麗“這家人太老實，太較真兒”，才會做出這一極端選擇。但記者調(diào)查發(fā)現(xiàn)，11月14日的那次聯(lián)合執(zhí)法，不過是壓倒劉溫麗的“最后一根稻草”。

　　早在那天以前，劉溫麗家已因巨額罰款而進退兩難——“中途就想把車賣了，但貸款怎么辦？只能硬著頭皮跑，有時候‘跑一趟，賠兩趟’。”

　　命運的轉(zhuǎn)折源起于今年4月。據(jù)劉溫麗的丈夫講，跑運輸以前，夫妻兩人的月收入加起來有3000元?！坝X得不掙錢，就想自己干”。半年前，劉溫麗和哥哥合伙貸款，買了兩輛貨車?！耙惠v車首付20多萬，分24個月還，每月還兩萬?！逼湔煞颥F(xiàn)在想起來，仍懊悔不已，“誰能想到跑車的水恁深？”

　　永城人有跑運輸?shù)膫鹘y(tǒng)。記者了解到，這個位于河南省最東部的城市，是連接河南、安徽、江蘇、山東四省的交通要樞。“距永城最多兩小時車程的”安徽省淮北市，是附近建筑材料的輸出中心，運往亳州、商丘一帶的石料、砂土，基本都要經(jīng)過永城。而劉溫麗當時被執(zhí)法人員扣下的貨車，正走在運石料的路上。劉溫麗家人向記者出具的罰款收據(jù)顯示，這半年來，其被罰，絕大多數(shù)情況下都是因為超載。

　　“在永城附近，100輛運石車里，98輛都超載。不超載，就賠錢?！币晃挥莱擒囍鲝堓x(化名)這樣描述作為車主的無奈。

　　張輝給記者算了一筆賬：從淮北往商丘運送一趟重約80噸的石料，固定收入約2000元?！暗怯湾X、司機工資、保險和保養(yǎng)費加起來，就得這個數(shù)。”張輝說，“如果按照核定載重量55噸，根本是賠錢的。只有超過80噸的(部分)，才算你掙的。所以我們有句話叫：‘一趟剛夠本，兩趟賺半趟’?！?/P>

　　劉溫麗的丈夫證實了此說法。他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，出事以前，他家一輛貨車平均一天跑兩趟，一天合計下來，也就掙1000多元?！暗潜蛔ヒ淮?，就幾千幾千地罰，有幾次還罰了兩萬多。有時候一個月下來，還了貸款，掙的不夠罰的?！?/P>

　　記者看到，一張來自安徽宿州公路管理局的罰款收據(jù)顯示，劉溫麗的貨車有一次曾因超載，被罰2.5萬元。

　　也就在劉溫麗心理接近崩潰之際，11月14日悄然來臨。

　　“這家人跑運輸，不認識幾個人恁行？”據(jù)資深車主曹軍觀察，今年以來，買月票、年票在永城當?shù)兀呀?jīng)越來越不保險了?！懊吭骂~外罰款也要繳兩三千，這還是‘關(guān)系價’?！彼o記者算了一筆賬，他手下有4輛車，按每輛車每月純利潤1萬多元計算，付給運政、路管部門的罰款就要占去四五千元。“認識人的車主，1萬的罰款能通融到6000，‘跑精了’的車主被抓了，甩個幾百給他們拿去吃飯、抽煙，一個月(罰款)用不上一兩千?！?/P>

　　而在看上去堪稱貧困的劉溫麗家，她丈夫向記者坦承：“我們沒啥關(guān)系，抓一次，就給一次。說幾千，就給幾千，貸款從10月就還不上了?！?/P>

　　現(xiàn)在，讓當?shù)睾芏嘭涇囓囍鲹牡氖?，劉溫麗的遭遇似乎預(yù)示著“多年來，永城車主和政府之間‘相互給生路’的平衡要打破了”。“有一方壞了規(guī)矩，劉溫麗又老實，被逼得沒有一點辦法，才會演變成這樣?！?/P>

　　對運政和路政兩個部門來說，那些為數(shù)不少的罰款去了哪兒？據(jù)永城市公路局法制辦主任向媒體表示，超限站一年罰款數(shù)額大概300多萬元，“這個錢我們也不問”；而該市財政局稱，永城市交通局罰款所得全部上繳國庫，無私設(shè)“小金庫”的現(xiàn)象。

　　截至發(fā)稿，劉溫麗家僅從當?shù)卣块T獲賠了3萬元醫(yī)藥費。記者持續(xù)聯(lián)系永城市公路局季旭、高永福等相關(guān)當事人，但兩人手機均處于無人接聽狀態(tài)。

　　永城市委宣傳部彭劍峰副部長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，河南省交通廳、商丘市政府已派人到永城調(diào)查此事，月票、年票與賬目的關(guān)系，也在被調(diào)查之列，有處理結(jié)果將第一時間對外公布。